2018.01.11小修。
最近忙着写原创及三次元的事情……等原创完结了可能会把这篇扩写成一个中篇ತಎತ//
食用指南:
※荀彧媳妇唐氏视角,荀唐是友情(?)向,私设妹纸名字叫沄。
※唐→攸单箭头,雷者慎。
——一段自始至终都不可能往下写的故事,又是为何而存在呢?
(一)
唐沄在得知自己即将嫁给荀彧时,内心是平静的。
因着出身的缘故,每个人皆认为这桩婚姻是她占了大便宜,唯有她自己不曾这么想过。
嫁与一个有“王佐之才”美名的年轻人,或是和一个乡野莽夫共结连理,又有什么差别呢?
唐沄心想,也许是后者比较不会对她宦官养女的身分有偏见吧。
(二)
大婚那日,唐沄第一次见着那张如玉般美丽却清冷的面孔。
即使隔着面纱,也可以两相比对出她的平庸。就像灿烂的星子和渺小的砂砾,而一朝竟要被摆在一块,成为星子上一点黯淡的不完美。
少年垂着眼睑,安静地进行着婚礼该有的所有进程,像个听话的木偶。
而她也是。
唐沄想,对于婚事,荀彧心里也是不情愿的。
(三)
直到洞房花烛夜,那少年迅速除下了笨重的冠带、掀开大红色的纱帐钻了进去。
然后,荀彧隔着帐子对她绽开好看的微笑,用温柔的嗓音赶走了她所有忐忑。
“阿沄。”
唐沄感受到了他的善意,也弯起唇回给荀彧一个浅笑。
“……文若。”
(四)
唐沄的丈夫出乎意料地对她毫无偏见。
荀彧曾言她父亲并非善荏,但一切跟她没有任何关系。
荀家是个大家族,她不奢望每个人都抱持这种想法,但只要理应和她最亲近的那人能够这么想,便已足够。
(五)
荀彧曾经认真地对她说,他的梦想是复兴汉室,让这个王朝延续它该有的荣光。
唐沄只是安静地听着。
她想说,以现在的境况来看,他的理想实在太困难了。
但是望着荀彧清澈通透的眸光,她竟是说不出半句形同在他脸上泼冷水的话。
(六)
阿母很喜欢她的阿父,但他在唐沄出生后没多久就去世了,后来阿母带着尚不谙世事的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。
唐沄一直不习惯称那个声音尖细、面白无须的男人为“阿父”,即使她根本对生身父亲毫无记忆。
那个男人对她们母女是没得挑剔的好,可就算他们“夫妻”朝夕相处,阿母心里依旧惦记着阿父,至死前都喃喃念着他的名字。
阿母说,总会有个人使她心跳加速,令她魂牵梦萦,让她愿意付出一切。
然而唐沄对荀彧的印象很好,却始终没办法对他升起一丝男女之情。他对她来说是欣赏的对象、是伙伴、也是亲密的家人,却再无其他。
(七)
她想,阿母所说过的“喜欢”,她应该一辈子都无法切身体会了。
——直到有一天,唐沄遇见荀攸,她郎君的大侄子。
(八)
平心而论,荀攸并不如她的丈夫英俊。他看起来内敛老实,说话时眼睛会微微瞇起,时人对于荀攸的评价也因着他的低调而普遍略低于荀彧。
荀攸整个人就好像只活在他小叔的背后,默默地襄助荀彧,做他背后的影子。
可就是这种内敛沉稳的气质,第一刻就掳获了她年轻的心。
再见第二眼,唐沄便发现自己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。
(九)
荀攸穿着青色长衫,低沉好听的声音如他的人一般,给她一种没来由的安心感。
而那两片抿起的薄唇吐出的话语,自然也是温和而不失礼数的。
“叔母脸色有些差,是身子有恙么?”
荀攸疑惑地望向她,唐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连忙草草道了歉:“无事,许是昨日没睡好吧……公达。”
唐沄似乎能感受到一旁荀彧骤然凛冽的目光,但她无暇去想那么多。
她满心只盛得下另一个人。
(十)
唐沄知道,荀彧发现了自己的心事。
她以为荀彧定会愤怒的揭穿它,然而他好似要为自己保全颜面一般,于公于私从未提及。
他甚至……一点也不在意。
唐沄确信荀彧对她就如自己对丈夫一般,仅是家人一般的情感,谈不上任何男女间的喜欢。
但,没有任何男子能够忍受自己的妻子喜欢上别人。
她想,也许是她这位丈夫从不是什么凡夫俗子,更不会被这些观念桎梏。
但是不管荀彧心里怎么想,唐沄跟荀攸从来都没有可能。
荀攸虽辈分为侄,年纪却比他们夫妻大上七岁,自然早已娶妻生子。更重要的是,他们是亲人,不可能为了自己的感情乱了伦常。
终其一生,唐沄都是他的叔母,荀攸则是她的大侄子。
(十一)
唐沄常常想,一段只有开头、注定不可能继续往下写的故事,还有存在的意义么?
(十二)
即使唐沄心有所属,她仍是荀彧的妻,要为他生儿育女。所以在她得知自己被诊出喜脉时,心里也是平静无波的。
可在唐沄按照往例,想抬自己的侍婢张女为通房时,她第一次见到郎君露出不情愿的表情。
“为何不高兴?”她问他。
张女其实长得比她美得多,秾纤合度、唇红齿白,绝对可算是一清秀佳人。唐沄也知道和她一般年轻的少女,对自家俊美无俦的郎君难免存着一些美丽的幻想,那她便成全她的向往。
反正妾室都是要纳的,与其是别人,唐沄宁愿是一同长大知根知底的张女。
“……夫人别再问了,我纳她就是。”
荀彧很快便做出了妥协,唯有那日他迫不得已的神情,像个未知的漩涡团团围住困惑的她。
(十三)
唐沄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答。直到她的阿恽和阿珏渐渐长大了,她都没能知晓荀彧埋藏在内心的秘密。
唐沄看得出她昔日的侍女流光溢彩的眸一日日地黯淡下来。张女对荀彧爱慕的心情渐渐收起,本尚有些张扬少女心性的她,至今竟已被日复一日无趣的光阴磨出了几分内敛沉静。
至于唐沄对荀攸的感情,从来都没得暴露在阳光下,更不用谈如何隐藏了。
她恪守叔母对亲人的关心限度,从不敢让他知道。
爱本是件美好的事。可她对他的感情永远只能放在那里,摊开来说便成了肮脏龌龊,说出来只会毁了彼此。
(十四)
唐沄以为这一辈子是不可能知道,那日丈夫嫌恶的表情下他的内心所想了。
可就在中平四年的那一日,荀彧带了个少年说是要让他们认识。
她还记得那日是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,唐沄掀开了遮阳的帐帷,日光通过窗棂在地面上透成不规则的影子。
而那位少年逆着光伫立,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上下打量。
“唐夫人,幸会。”半晌,他才用一句话介绍了自己,神色平淡,“郭嘉,祖籍阳翟。”
(十五)
唐沄记得这个人,荀彧常常和她提起,一个聪颖早慧却命运多舛的少年。
但是以唐沄并不敏锐的直觉也能够察觉出,郭嘉其实不太待见自己,这一趟八成是荀彧强迫他来的。
她不知道少年的来意,也只能在原地疑惑地回望着他。
一阵尴尬的对视后,郭嘉深吸了口气,如临大敌般地对她开了口:“……文若有话让嘉转达给唐夫人。”
“请问公子所谓何事呢,又缘何不是郎君亲来告知妾?”
唐沄愈来愈摸不清头绪,少年的眉头则在接收到她的问句后紧紧蹙起。
“郭公子?”
她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,郭嘉却置若罔闻般望着紧闭的门扉发怔。
郎君为何要让这么个说话都不大利索的少年传话呢?
唐沄在心里暗暗腹诽。
(十六)
幸好,此时荀彧终于推了门进来,她和郭嘉顿时如释重负。荀彧的目光先是定在郭嘉身上,只见那少年面对着他的目光,轻轻摇首。
“果真太勉强了么?”
“……嘉觉得,这些话还是留与文若自己说吧。”
少年好不容易再次说出了个完整的句子,却是迅速地转身离开偏厅。
荀彧对着郭嘉的背影微笑叹气:“奉孝的脸皮就是太薄了。”
可她的郎君没有要回头看她的意思。唐沄只得轻声唤了荀彧:“有何事么,郎君?”
男子转身望着她的眸光竟有些忐忑。
唐沄不禁为他俩反常的表现感到莫名,到底有什么事情如此见不得光,让他们这般遮遮掩掩?
荀彧大步走向她身前,心里好似经过一番天人交战。
他深吸了口气,一字一顿地对他的妻说:“其实我喜欢男子。嗯……确切一些来说,我和奉孝……”
(十七)
荀彧的话其实没有说完,然而唐沄怎么可能不懂。她霎时如遭雷击般地怔在原地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难怪荀彧不可能喜欢上她,这么多年来只把自己视为家人。
难怪荀彧不在意她对荀攸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。因为,他自己也掩藏了说不得的秘密。
难怪荀彧能接受跟她生儿育女,却不想要与对他心生爱慕的张女发生任何牵扯。
唐沄不自觉地倒退两步想要逃开,手腕却一下被荀彧拉住了。她看得出来他正在尽可能地保持冷静,但对方有些颤抖的嘴唇还是出卖了他此时此刻慌张的情绪。
(十八)
“夫人若是不能接受……我可以与妳和离。”
唐沄就这么与他对视着,无数个念头如浮光掠影般在她内心闪过。
良久,她亦轻缓地对自己的丈夫回答:“君与郭公子有何关连,妾无所谓。”
荀彧一时竟是有些傻了,答非所问:“……钱财的部分,夫人可以开个数目让妳带走……”
唐沄不禁失笑,简练地重述了一回方才的话语:“我留下。”
她自然不可能因此鄙视荀彧。
不是因为唐沄的心胸多么宽阔,是因他们都身陷在不可与外人言的感情之中,没有谁比较高尚。
他们根本是同病相怜。
(十九)
后来,唐沄和荀彧心照不宣地接受了对方的秘密,而她和那个唤作郭嘉的少年,甚至还莫名其妙地熟稔了起来。
唐沄曾经问过郭嘉,会不会讨厌她,觉得她的存在很碍眼?
“不。”彼时那少年是这样回答的,“若是有幸,嘉希望文若是妻子,嘉则是丈夫。”
郭嘉的笑很爽朗,让她不自觉地被他唇角的笑意感染,“咯咯”地跟着轻哂了起来。
若是有幸……
但是他们比谁都清楚,世间容不得这些禁忌的感情存在——所谓“有幸”,也只是在痴人说梦。
(二十)
荀攸自外头带回了一个少女。
名义上虽说是他的妾室,可据说那位阿鹜姑娘比荀攸家的缉大不了多少。
荀攸似是很喜爱阿鹜,时常将她带在身边,但阿鹜面对着他时总是面无表情,唐沄甚至觉得那少女根本不喜欢荀攸。
唐沄其实很羡慕能够光明正大走在他身旁的阿鹜,甚至对她冷淡的态度感到有些不满。
这世上就是这么可笑,有些人求之不得的东西,有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。
但那些轻易获得的人总是弃之如敝屣。
(二十一)
她的女儿珏说想去雒阳。
只要不为非作歹,唐沄其实从不去干涉儿女的一言一行。
荀彧早就知道珏还为此制定了一个草率的“偷渡”计划。她虽不晓得那座首都到底有什么魅力,终究还是没有拒绝。
唐沄望着女儿欢快离去的背影,内心其实是欣慰的。她希望珏能够随心所欲地生活,做自己想做的事情,与自己真心喜欢的人结褵……
不要像她的母亲一样。
(二十二)
然后,荀攸竟在雒阳入狱了。
唐沄内心焦急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,却无力的发现自己除了待在遥远的颍川着急,居然是无计可施。
她发起高热,病了。唐沄撑着病体,寄了许多封内容大同小异的信给荀彧,直至接到他温柔的保证荀攸不会有事的回信,才稍稍地放下了心。
……明明荀彧此话毫无根据,他这个人却好像自带了一种安定人心的魅力一般。
荀彧一行人回到了颍川,却独独缺了她最想见到的人。
在荀攸临走的请托下,荀彧将阿缉暂时寄养在府中。那孩子冷静淡然的样子和荀攸很像,唐沄很喜欢他。
但再像,终究不是她心里那个人。
(二十三)
战火持续地延烧,他们一家人辗转地迁到冀州。那个叫做袁绍的英俊男子很礼遇他们,荀彧的弟弟荀谌决定留下来替他卖命。
但是唐沄看得出荀彧对于袁绍并不是很满意,郭嘉也是。
初平二年,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,一向浅眠的她被一阵窸窣的声响吵醒。
唐沄起身,在黑暗中执起烛火朝着声音的方向寻找,果真在庭院见到个熟悉的人影。
“奉孝?”
“啊……”那人一拍脑袋,有些尴尬地道,“怎么是妳。”
唐沄闻言,不禁勾起唇角一笑:“郎君睡得熟,要不妾替你叫醒他。”
说着她便要转身进屋,只听见郭嘉在背后轻唤了声:“等等。”
“嗯?”
“陪我饮吧。”
(二十四)
郭嘉不知用了什么方法,竟是变戏法般地弄出了两坛酒来。
唐沄先是一怔,很快地揭开瓦罐上的封盖轻啜了一口。
相较她的浅酌,郭嘉喝得有些急。不一会儿那坛子见了底,唐沄对首的那人也双颊泛红,已然微醺。
“嘉明日要离开冀州了。”
他带着醉意的眼眸温柔地望着她。
她问:“去哪?”
“趁嘉还年轻,多看看这片大好河山。”郭嘉轻声道,“再不看,只唯恐……来不及。”
彼时唐沄只当那是郭嘉的醉酒诳语,并没有细想,只又问了青年为什么不让她叫醒荀彧。
“本来是想同文若告别的……”郭嘉一笑,那双狡黠的眼微微瞇起,唇角弯起弦月般的好看幅度,“但嘉又怕,见到他之后便舍不得走了。”
(二十五)
郭嘉潇洒地离开了。
而也是在这一年,荀彧找到了他的各种意义上,最重要的主公。
她的丈夫与曹操一拍即合。彼时那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,满脸惊喜执着荀彧双手的样子,她都还历历在目。
荀彧顺理成章地成了军司马,协助曹操将天子迎来许都后,又成了人人敬重的荀令君……
但不管他是什么身分,在唐沄看来都是一样的。
荀彧一直都是那个拥有明亮眼神和崇高理想的优秀青年。
身为他的妻,她与有荣焉。
(二十六)
曹操替他们找到荀攸了,在许都附近的一座小城。
那时他衣衫褴褛,本来束起的长发披散着,已经一整日水米未进。
没有人知道董卓死后荀攸是怎么从长安辗转跋涉了几百里到这边的,或许他自己也不晓得。
唐沄带了些滋补药物前往慰问时,荀攸已经整理好自己的仪容。他沐浴后换上了干净的中衣,一旁的阿鹜正低头煮着茶。
“多谢叔母。”那人平静地微笑,丝毫不失礼数。
“这些年来,公达受苦了。”
即使知道那人的笑仅是出于礼貌,唐沄还是不自觉地为之牵动心神。
“攸无所谓的。”荀攸继续道,“倒是苦了阿鹜了,陪着攸流离失所那么久。”
阿鹜抬起头,用她饱经风霜却依然明亮有神的双眸望向唐沄。
只这一眼,她便忽然顿悟了,自己终其一生都及不上那个能光明正大陪着他的女子。
唐沄胸口那种滞涩的感觉霎时炸开了。
(二十七)
她的长倩娶了曹公的女儿安阳,而珏则嫁给了陈长文。
唐沄一直对曹操心存芥蒂,不知为什么,她总觉得他是个危险的人。
也因此即便长倩和安阳情投意合,唐沄还是始终没法给自家媳妇好脸色看。
而珏也同她母亲一般,终将嫁给一个她不喜欢、亦不喜欢她的对象。
“这么多年来,阿母喜欢阿父么?”婚礼前一日,珏曾这么问她。
唐沄笑着摇首。
至于有关她倾慕之人的任何事,那可是说不得的秘密。
珏带着困惑恭敬地退下了,她则望着女儿娇俏的背影,内心百感交集。
世间的情感总在捉弄每个有情人。
她知道她的女儿喜欢郭嘉。
(二十八)
当唐沄的几个孩子都渐渐成长,不再需要阿母瞻前顾后,她的人生顿时清闲了起来。
十年来,荀彧一直当着尚书令,官职与初心从未更迭,然而那个叫曹操的男人却渐渐展露出他的野心。
他想染指这片刘氏的江山。
她其实很希望荀彧能退让一步,但她的丈夫就是那么固执的人,他有自己的坚持,说什么都不愿。
唐沄已经很久没见到郭嘉了,他随曹操迁去了邺城,她则和荀彧留在许都。
然而,一朝再听闻有关郭嘉的消息,居然是他的死讯。
(二十九)
那是建安十三年的开春,枝桠上的积雪刚刚化开,屋里的炭火烧的正旺。
荀彧推开了她的房门,手中拎着一封奏表。
“郎君?”唐沄停下手里正整理着的账本,起身相迎。
荀彧的声线有着难以察觉的轻颤,他好看的薄唇动了动,发出了几个富有磁性的音节。
“奉孝他,去了。”
“啊?”
她一开始尚有些懵,荀彧将手中的奏表抛给她,又机械式地重复了了一次:“他去了。”
有种不祥的预感骤然自心底升腾,唐沄颤抖着手接过那封落在地上的奏表,上头怵目惊心的几个字倏忽晃了她的眸光。
请追增郭嘉封邑表。
(三十)
“尚有其他事要忙,我走了。”荀彧冷淡地抛下一句话,推门离开。
不踏实的感觉蓦地冲击着唐沄的心灵,她一时之间竟还无法相信,郭嘉是真的永远不会回来了。
他明明……三个月前还有写私信给她的。
思及此处,唐沄连忙从暗格里的往来信件中找出郭嘉寄来的信,她却于再度读了一遍之后,颓然倚着案边痛哭失声。
郭嘉在信的末尾说,希望她好好照顾荀彧。
他已经晓得自己时日无多了,字迹却还那么工整有力,与她的闲谈唠嗑也如此云淡风轻,让她彻底地忽略了字里行间本就不大清楚的暗示。
(三十一)
但唐沄自一阵袭来的悲怆稍稍平复后,方想起,此时的荀彧一定比她难过千万倍。
她轻手轻脚地来到了他的书房,见到那静静翻阅着奏表的人影。
“郎君。”唐沄轻声唤他。
荀彧抬起眼望向她,没有说话。
她踌躇许久,才迈开步子走近丈夫,低声说:“郎君若是心里不好受,就哭吧,没有人晓得的。”
唐沄话音刚落,只见荀彧眨了眨眼,也跟着站起身。
然后,他张开双臂圈住了她。
(三十二)
那人有着刚硬线条的下颔抵着她的发,唐沄丝毫看不见他的表情,但自荀彧颤抖的身子和他带着鼻音的声线也能够猜想一二。
荀彧如同宣泄情绪般,诉说着他这些年无处倾倒的话,不仅仅只有关于郭嘉。唐沄对此无从置喙,只能安静地停驻在原地,借出自己的肩膀让他依靠。
他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,她不懂政事,亦不能自那些紊乱的语句中清楚得知什么,但荀彧最终那句话,却让唐沄随之红了眼圈。
“阿沄,我累了。”
(三十三)
后来,荀彧不论人前人后再也没那么失态过。
(三十四)
他依然能够对所有人笑脸相迎,说着调笑的话,却独独缺少了名为悲伤的情绪。
荀令的所有悲怆已被他深深锁在心底,或许连荀彧自己都感受不到这份苦涩。
珏托人将一个婴孩交由他们抚养。
唐沄疑惑地接过那个襁褓包裹着的小小生命,却在仔细瞧见那孩子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眼眸后,瞭然了一切。
“老爷有言……”那负责照料孩子的侍女思忖了片刻,坐实了她的推测,“若此子来日及冠,当取字奉倩。”
她颔首,温柔地抬手蹭了蹭荀粲稀疏柔软的发,禁不住濡湿了眼角。
(三十五)
荀缉在一个漫着风雪的冬天病故了。
唐沄得知荀攸因此一病不起,又再一次禁不住地慌乱了起来。
但她什么都做不到,如同上一次在颍川听闻那人刺董未遂锒铛入狱一般,她能做的就只是去信慰问,以及央求能见到他的人捎些对方安好的消息回来。
但唐沄那封安慰对方的信犹如石沉大海般,没有得到回复。
她只从珏捎来的尺素中了解,那人得了严重的胃病,却依然坚持抱恙出征。唐沄本想再劝他一回,却在提起笔时感到一阵无力。
这必定是荀攸两相权衡之后的决定,又怎么能被旁人影响。
就算真能改变,那能使他放弃原则的人,也从来不会是她。
(三十六)
即使留下了郭嘉的血脉,也暖不了她的丈夫犹如置入冰窖的心半分。
当丞相架空荀彧的权力,将他调到前线劳军时,唐沄竟清楚地看到那人脸上释然的神情。
没有人明说会降临在他身上的结局,但她能敏锐地感受到,此间一别,将是他俩的永诀。
“不知道届时见到奉孝,他会不会嫌我老了。”荀彧甚至还能笑着调侃自己一句。
你才不老。
她难过地想着,却没有回答。
“其实现下能让我挂心的,唯有妳而已呀。这些年……”
那人拨开唐沄额前的碎发,温声道,“谢谢妳,真的。”
(三十七)
霎时,她感觉一阵暖流拂过心中,暖得几乎逼出了她的泪。
他们本不是彼此的心中所爱,却在无数个朝夕相对中磨出了如家人般坚实的感情。
“你若是累了,便走吧。”一字一顿地,唐沄艰难地说出与内心相悖的话,“我可以照顾自己的,文若。”
她不想荀彧离开许都,想挽留住自己的丈夫,可最终出口的话仍然与之相反。
她不想他离开,但更不忍心那人已然麻木的心再滞留在红尘喧嚣,徒受折磨。
唐沄对将要面临的离别感到恐惧伤感,却终究没有落泪。
(三十八)
意外地,她在寿春见到了身着素服的荀攸上门拜访。
唐沄还是恋慕着他的,只是经历光阴的磨蚀之后,这份只能蕴藏在心底的爱早已不知该如何去表现。
她甚至在终于得见心上人时,没有什么快乐的情绪。
“叔母节哀顺变。”荀攸温声道。
唐沄仔细地望着这个自己倾心了许多年的男子。一朝再见,他已然不复年少了,脸色泛着病态的苍白,却依旧是她喜欢的模样。
“我会的,多谢公达。”
他们之间,从来就只有这样无趣客套的语言。
唐沄自嘲地轻哂,将几个时辰前煮好、已然微凉的茶一饮而尽,顿觉无比萧瑟。
“叔母。”
荀攸起身似是要告辞,却驻足在原地徬徨许久,最终才徐徐吐出一句话:“攸心有所属,这些年……很抱歉。”
(三十九)
他早就知道她这份说不得的感情了。
唐沄以为自己会有很激动的反应,却发现自己的心境早已如一滩死水般,再兴不起任何波澜。
“嗯。”
良久,唐沄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。她都忘了以她的身分,应当要去否认这份不该存在的情意。
(四十)
后来,唐沄终其一生也没有再与荀攸见到面。
(四十一)
他们那个有着鹰一般锐利眼神的主公终究还是称公建国了,她听闻荀攸也做了尚书令。
这些都与她无关了。
但唐沄总觉得,令君这个称乎很温暖,能够为她冰冷的心带来一点寄托。
(四十二)
秋天,几十年来从未写信给她过的阿鹜,自军中捎来了他的死讯。
唐沄都不知该高兴荀攸最后的时光有想起她分毫,还是难过直到最后她都不能陪着他。
对荀攸而言,她其实连他生命中的过客都不算是。
但于唐沄而言,他是她成日柴米油盐外唯一一点寄托调剂。
郭嘉去了,荀彧离开了,今朝连荀攸也不在了。
她也犹如蜡烛燃尽似地生了病,一病不起。
(四十三)
在病入膏肓的时候,唐沄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。
梦到了她周遭的故人所经历的一生,再一次切身体会他们的无奈苦痛。
阿父、阿母、郭嘉、荀彧……
他们与她一般,身处在这个颠沛流离的大时代,注定得不到人人向往的一世安乐。
而这些人都先她一步而去。
唐沄的人生像一首平淡如水的诗歌,他们的加入赋予了这首歌波澜壮阔的调子。
然在歌曲的最后,还是徒留她一人唱到终结,没有人能陪着她。
但即使结束地悄声无息,唐沄觉得自己此生有他的一句感谢、他的一句抱歉,已然圆满。
(四十四)
梦境的最后,是荀攸。
他身着初见时那件青色的长衫,依然木讷而不善言词,安静地伫立在她身边。
荀攸望着她历尽风霜、疲倦的双眼,半晌还是只道出一句:“对不起。”
可就是这句唐沄今生、来世都再也听不见的话,令她隐忍了许久的泪水溃堤。
再回神,荀攸已经不在了,而她早已泪流满面。
(四十五)
一段自始至终都不可能往下写的故事,又是为何而存在呢?
唐沄平静地躺在柔软的榻上,在死亡离她最靠近的时候,她似乎已找到了当初那个问题的答案。
她这个人本身,就是彼段尘封在心中最底层的诗歌,存在的意义。
FIN.